斯伟江律师接受吕先三案二审辩护 心情沉重（图）

图为2019年10月31日被合肥中院以诈骗罪判刑12年的吕先三律师的2岁幼儿，这照片令人心痛，不忍直视。

作者：斯伟江

一、雷雨

和难以逆料的蝴蝶效应相比，中国很多运动，是可以预料的，扫黑风云起来时，很多人都知道要下暴雨，但真正被暴雨淋到的人，却可能是自己想象不到的。吕先三律师是其中最缺乏准备的一个，因为，他就是因为代理了几起民事诉讼，就先认为涉黑，然后被认定为和套路贷一起诈骗的主犯，判刑十二年。

这个案子，在我办理被窃听入罪的熊昕律师案时，时不时看到金宏伟、燕薪律师，为吕先三呐喊，大家都存点希望，看了披露的案情，认为总有点希望。然而，结果出来，重得令人难以想象。燕薪律师希望我能接棒二审，金、燕律师都是非常优秀的律师，我们做二审也不会超过他们。但律师都有二审疲劳症，因为该说的都说了，该做的都做了，那美好的仗，已经打过，当跑的路，已经跑过，二审换手如换刀。这我完全理解，我近几年的生活重心，不在工作，乃在家庭，几个孩子，基本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，以至于今年夏天瘦得只有一百零几斤。每次上班，老小还要抱个大腿不让走，大然似《星际穿越》里的那个莫芙，小斯正当骚年。接案往往是慎之又慎。我研究了案情，相信吕律师并未违背执业规范，仍犹豫是否要介入，但一件事，还是让我下了决心。

吕先三宣判当天，吕的70岁的父亲和67岁的母亲，据说因当庭喊冤不止等，被妨碍公务带走刑拘，吕的7岁孩子，都不肯相信爷爷奶奶爸爸都入狱。这样的事情，一个7岁的小学生怎么能承受得起呢？还不如他二岁的弟弟，无忧无虑。但十二年徒刑的父亲，出来，这十四岁的老二，父子感情会如何呢。7岁的孩子和二岁的孩子，和我两个年幼的孩子差不多，想想他们的神情，我感觉到，不能不援手。我和律师界救助老兵周泽，打了招呼。老周虽然接案百里挑一，但这种事情，比我爽快多了。于是，詹肇成律师，熊昕律师案之后，吕先三律师成了我们第三个救助对象。

这一波扫黑以来，全国涉黑等被抓律师，最少几十个，多或上百，无人统计，青海林小青律师，经舆论热议，据说是最高检检察长批示，给撤诉了。一时律师界额手相庆，其辩护律师致谢中，却没有第一个把这个案子捅出来的张燕生律师，张燕生律师后来发微信说，自己的当事人被重判，疑是被报复。有的地方执法如小孩，气量极小，我在一个校友群里，看到做法官的校友介绍，其整律师的经验，其中之一，就是律师死磕，就给其当事人多判几年。这还是政法大学毕业的。不知道是华政老师教得好，还是个人悟性高。

周一出门前，对孩子亲了又亲，每次都似长离别。熊昕律师案时，周泽在南昌东湖法院说，我们这些人，不知道哪天，就死在路上。看着老周花白的头发，我第一时间想到，靠，不要我走在老周前面。周一去南京会见了一个老太太，案情不可说，但就是言论入罪，老太太说，我这把年纪，坐几年牢，也算为后辈尽点义务。而且，这儿是免费住，说完大笑。第二天开庭，表现很坚定，看着她脚链手铐进来，真的就想起她27年就义的外公。

南京开完庭，我直接去了合肥，我对合肥最好的印象是，姜夔的《淡黄柳》，惟柳色夹道，依依可怜。然姜笔下之境，似已无迹可寻。吕先三的哥哥和妻子赵静接到我，为了能在合肥看守所一早排队，就住到了长丰，看守所附近。三个人在一个小馆子坐下，已经很晚。吕先生的妻子赵静谈到孩子，老大现在状态很不好，不相信父亲坐牢，他猜想是不是自己，表现不好，父亲不愿意见他了。在餐厅的角落里，暗淡的灯光下，我们仨人，都在抹眼泪，吕先三的哥哥说，忧心自己弟弟一家，快要散了。赵静说，这十二年，孩子和自己如何熬过去。我在想，要是我家老大老二遇到这样的事情，会变成怎样！人同此心。但为什么办案的人不会这样呢？

说到这里，就和目前的办理案件方式有关了。以前是包公审案一样，官员亲自审案，自己审案，面对被告人，证人，当然，还会有被告人的家人，你判人入狱，就会有心理压力，也会承担责任。和古代战争一样，面对面的杀戮，血淋淋的现场，人都会有极大的精神压力。《权力的游戏》里，北境的规矩，判决别人死刑，就必须自己亲自执行。但自从发明了远程长枪，甚至空中轰炸，最终，是看不见尸横遍野的场面的，因此，杀人，和电子游戏差不多。现在的侦查，检察，审判，看似前面有人亲自办案，但最终决定的，是后面的大佬，大佬是不用面对这些惨烈的场面的，他们没有心理压力，他们的压力多来自上面。如果，是这些大佬自己亲自审案，或许情况会有些不同。有了前面那么多的工蚁，如果办了冤案，大佬是否承担司法责任，恐怕也很难说，据说大佬批示，多是深挖彻查之类的，完全可以解释为，我不让你们违法办案啊。下属的就必须担当这样的事情了。什么叫有担当的下属，就是必要时候必须背锅。

二、会见

早上4点半即醒，六点半出门，让吕先三的哥哥买了两烧饼，这是我们的早餐。7点前到看守所，已经是十名开外，好在有二十个会见室。在看守所里面等待时，就看到警察新买到了一箱戒具：脚链手铐，出来一排青壮年，一一戴上，带出门口，大概去受审。好不容易轮到我，结果还是出了幺蛾子，此处略去几百字。看守所的纪检部门反应迅捷，问题最后交到看守所领导那里，领导开明，总算解决了。但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。直到十点多才见到，当地不少律师见证了这次交涉，最终解决时，当地一个律师说，你是否要表扬一下看守所？一个警察说，你知道警察和律师关系紧张，这个事情，希望你不要公开。我想，这一个律师，一个警察，他们的观点，恐怕是吕先三案的地方背景之一。

大概之前燕律师和他说过，吕律师见了我，没有意外。一见面，他未语泪先流。接下来，他没寒暄，直接谈案子。说，警察告诉他，他的案子是安徽去学上海套路贷的做法，上海的做法是有律师帮助参与，安徽就也要找一个律师，一起代理本案主犯案子的，有七八位律师，有北京东卫所的，也有安徽当地大所的，和吕一同代理案子的Y律师，还是合肥市政府的法律顾问，办案警察对吕先三说，人家X律师是大律师，你就是个屁。或许所以，就选择了吕先三。从仅有的讯问录像看，警察讯问吕律师的委托人，是非常赤裸裸的指供诱供，有的甚至就是警察自己说，记成委托人回答，来证明吕知道。而其他律师侥幸，或是因为承办警察没有引导。上海的套路贷做法，有律师成为帮助犯，从判决来说，或是有足够的客观证据证明，律师明知参与了，但安徽的套路贷，不能生搬硬套。

吕先三说，1，他完全遵守律师的职业道德和职业规范，指控他知道所谓债权债务虚假，参与诈骗，完全子虚乌有。他的委托人徐女士给他借条，转账凭证，而且，对方债务人自己也出庭承认的，他凭什么知道？又如何能知道？委托人对他说，她认识很多大律师，但她觉得案子很简单，债权债务关系清楚，就是出一个庭。她给吕先三的律师费都是非常低的，每一个案子，算一个审级就2万元左右，还每每拖欠。而前面提到的政府法律顾问Y律师，和吕先三一起代理徐女士的涉套路贷的案子，Y律师一个案子的收费，顶了吕律师代理徐女士所有案子的收费。说白了，就是因为吕律师是小律师，收费便宜。或许拿吕律师做菜，成本最小。2，他说，我没做的事情，对方肆意变造，总归矛盾百出。指控他知道债务虚假的，除了几个当事人自相矛盾，互相矛盾，且和客观证据相矛盾的证言，什么客观证据都没有。怪不得，当时检察院几次不批捕，直到把他套上涉黑帽子之后，在证据没有改变的情况下，就批捕了。或许，检察院面对压力，也不得不有所改变。

我告诉吕律师，他的父母因为宣判时喊冤，现在都以妨害公务罪关押，他说，怪不得宣判之后，似乎有人担心他自杀，他说，他不会自杀，他要抗争到底，他不信人间就没有正义。他让我告诉家人，说吕家人出门可以堂堂正正，他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。让妻子带好孩子，爸爸没做什么坏事。他认为二审辩护，不需要给他退一步辩什么，量刑过重，他的案子，只有罪与非罪，没有判轻判重。

吕律师眉宇间一种倔强之气，让人不禁精神为之一振。我想起詹律师和熊昕律师，都有这种倔强之气。詹律师几次送医院，但坚决不肯认罪换自由。曾国藩对老九说，“故男儿自立，必须有倔强之气”。下面一句，“惟数万人困于坚城之下，最易暗销锐气“”。我见过很多人，男儿志气，往往在被关押多时，或者父母妻儿被抓之后，英雄气短，惟有极少数一些人，除外，潘福仁、吕先三律师，都在其中，令人佩服。

三、搞到位

当吕先三7岁的儿子，戴着还我爸爸帽子的照片，流传出来。观者无不心酸。但也有人说，居然拿孩子做工具。这些冠冕堂皇的话，看似保护孩子，但实际上，他们在乎过吗，这孩子，在最疼爱的父亲，突然离开，杳无音信之后，又听说，爷爷奶奶也被抓了，日子会过得如何？如果父亲真的是12年徒刑，这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，将生活在什么样的境地里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。谁为为之，孰令致之！那些罗织罪名的工蚁，据说升官了，吕一审判后，他们算是弹冠相庆了吧。

吕先三的名字很难念，我经常念成吕三先。他二哥说，吕律师原名是吕先山，小学老师嫌山字难写，给他改了三，也因为他排行老三。在审讯录像中，警察多次强调：“你这个案子领导批示：按照上海的那一套给他搞到位。后面有多次提到，“副省长、省厅厅长亲自下的命令，多次批示，批示的必须需搞这个人，必须搞你们这伙人”。警察也提到，这是安徽省的第一个套路贷案件。所以，依上海葫芦画安徽瓢。

上海的那套是什么呢？上海的套路贷判决中，有判决认定律师参与，并认定构成共犯，判决说律师明知债务人遭受殴打，且实际未取得任何借款，所以，构成共同犯罪。而且律师自己及辩护人也认罪，只是认为自己是从犯，以及只参与虚假诉讼。可以看出，上海的案例和合肥本案完全不一样，但合肥警方依然想照葫芦画瓢。殊不知， 橘生淮南则为橘，生于淮北则为枳，叶徒相似，其实味不同。上海或许是家常味，在合肥这个案子，是实实在在的苦涩味。

从警察讯问的语言中，完全可以看到他们的压力，已经拿了省里“尚方宝剑”的威力：

警察：“这也是我们安徽省首例打击套路贷，可以跟你这样讲，你对这种犯罪形式你不认同也好，或者你没转过来弯也好，我告诉你它就是构成犯罪的，肯定以前你们认为都不构成犯罪，我们现在市公安局局长，现在市委常委、政法委书记、我们公安局局长，马上到司法厅当厅长，知道这个事情吧？他对这个事情我们多次给他汇报，走到哪一步他都问，包括今天动你，他都知道”。对于这些压力，吕先三的回答是，“这么大的事，真的，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。我认清什么形势，我没有去做，我心里坦荡荡的”。我们不知道领导是否真这样批，是否下面的人，领会错了？

四、三鲜

上海三鲜面的做法，是鱿鱼、鸡汤和香菇，代表了家禽，海鲜和山珍。当合肥有人学习完上海菜谱做法，但在合肥的办案过程中，发现原料不具备时，没有条件，也要创造条件，把律师作为一道必要原料，生拉硬凑，精挑细选，非要在套路贷案件中，设置一个律师教唆帮助犯罪的环节，在当事人委托的八九个律师中，惟有吕先生是小律师，其他的不是合肥的，就是北京东卫所的（替康帅傅辩护的那个所），都不合适做原料。他们预定了结局，但没料中过程，吕先三出身农村，家境清寒，但是，从吕先三到他父母，妻子，都是一颗颗不折不扣的铜豌豆。有人硬吃这碗三鲜面，相信，一定会被硌着牙，就算吃下去，也一定会肚子疼。多年前的多少酷吏，在风云来时，不可一世，升官发财，这不，我们也一一在看他们起高楼，宴宾客，看他楼塌了，把几十年兴亡看饱。

安徽居中国南北之中，传统江南是以淮河为界，一省横跨南北。淮北出劲旅，淮南出文士，集南北之短长。从秦末的陈胜吴广，到汉末的曹操，再唐末的朱温，元末的朱元璋，清末的陈独秀、段祺瑞，安徽人在改朝换代时，从不缺席，很多时候确实是狠角色。合肥此地，近代有宰相合肥天下瘦的李合肥，也有下属对游行队伍开枪的段合肥。合肥，更是包公故里，然此地司法，鲜有亮点，吕先三案重判让全国律师界震惊，继而刑拘吕先三的父母，对于后者，目前都不知道，除了在法庭宣判时公开喊冤之外，还有什么客观证据，来证明有两位老人，有严重的妨害公务行为？有什么必要给两位老人刑事拘留？父母和儿子关在同一看守所，恐怕也是当今司法少有的现象。

五、中立

关于律师提供服务等中立行为，在国内外都有法理研究和现实案例，有一德国律师，受法律顾问企业的委托，对客户的交易行为提供了帮助，一审法院判帮助犯罪名成立，但德国联邦法院撤销了对律师的有罪判决，判决在认定提供法律咨询业务的律师，司法具有帮助的故意时，原则上应该考虑，“律师知道正犯，完全是以实施可罚的实行行为为目的，仍参与，”这种行为可评价为帮助行为。“于此相反，假若律师不知道正犯者如何使用其提供的法律服务，或者只是想到自己的行为或许会被他人实行犯罪所利用，那么，这样的参与还不能评价为可罚的帮助行为“”。（陈洪兵《中立行为的帮助》页192）。在另外一个德国判决中，德国法院认为，只有在超出律师职业范畴，处于促进他人犯罪的意思时，才构成帮助犯。（上书194页）。德国法院对中立行为定罪，会考虑到，这样的定罪，是否会严重影响律师的职业活动。

中国的帮助犯理论，和德国差别不大。按照上述理论，吕先三律师完全不构成犯罪，吕先三律师，在当事人告诉他虚假的情况，又给了他虚假的证据，（这些证据都是客观，借条、转账流水），帮人起诉。在代理被告应诉时，当事人也提供了书面证据或者证人证言，以证明对方的主张不成立，吕没有明知，也更没有促进犯罪。如果这样的案子能定罪，确实，全国很多民事代理律师，甚至法律咨询律师，只需要当事人说你知情，哪怕没有其他任何证据，你自己也不承认，都可以判刑，而且是主犯。这样的事情，北京也有律师被带走，认为替套路贷公司设计了合同，青海林小青案也是如此，担任了法律顾问。对于套路贷，所有法律界的人，都有一个认识过程，公安机关前几年也不接受报案，法院也照常判决还钱。怎么可能指望律师，面对客观证据，一眼就能看出，这是犯罪行为呢？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。

如同一个羊群，今日以违反规则杀几只，明日又杀几只，谁也不知道，自己是否是后天那只时，我们是否要问一下，那杀羊的，是什么规则？这个规则是否是普遍适用的，是否是公平合理的。虽然，这些羔羊被杀时，旁边无人在乎，大部分羔羊都岁月静好，但只要规则可以随便改，那么没有人是可以幸免的羔羊，因为，规则为所有羊设定。

我非常尊重警察的职业，非常重要，不可或缺。警察（检察官）和律师，更是相生相死的职业，如同一场精彩的球赛，需要两方，竭力付出，大家都想赢，很正常，但必须遵守规则，假如领导下了死命令，必须赢，依靠作弊或者裁判帮忙得胜，既得不到对手和观者的尊重，也不会有精彩的比赛。最终，或许不需要律师，也不需要正常的警察。

雷雨方临时，乌云密布，电闪雷鸣，片刻暴雨倾盆，天地为之变色，英雄为之丧胆，但老子说，飘风不终日，骤雨不终朝。等水位退下去，真相都会大白。赏善罚恶，各担其责。董仲舒说，天道任德不任刑。在告别吕律师家人时，我对她们说：吕律师勇气可嘉，士气可用，接下来，就看他的命运了，个人命运和国运，紧紧相连，反之亦然。

罗隐诗云：时来天地皆同力，运去英雄不自由。无论千古英雄，也不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，英雄凡人，概莫例外，公门内外，无能脱逃，历史审判时，千万别说王 立 军们是无奈之举，这些后来的判决，在他们前面的选择中，已经注定。从善从恶，一念之差。

赵静说，吕先三第一次到她家，对她父母说，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她好，虽然他现在一无所有，他说会让她过上好日子。现在，削瘦疲惫的赵静，面对二老被抓，丈夫入狱，在空空如也的家里，身边一个七岁，一个二岁的孩子，这日子，将如何过好？